上帝缺席的一生
艾娜总是犯错。这在AI仿生产品中是很少见的。
主人科迪六岁的时候，她每天都陪他一起做功课。她不知道如何定义科迪的聪慧程度，因为一切运算对她来说都在毫秒间就能得出结果。
科迪小声念叨：“二乘二等于……”
艾娜迅速回答：“二乘二等于四。”
“二乘三……”
“二乘三等于六。”
“艾娜！”科迪突然大声叫她，“你不要那么快回答，我知道答案的！”
“您希望我晚一点说出答案吗？”
“是的。”
艾娜决定以延后五秒作为“晚一点”的运算界定。科迪对这个安排没有再提出异议，于是艾娜更改了做功课时的设定，立刻说出答案是错的，延后五秒是对的。
科迪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谈恋爱，逃了课偷偷带女孩回家，叫艾娜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爸妈，然后关上了房门。
艾娜站在门外问道：“科迪，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了艾娜，随便做些别的事情去吧！”科迪的声音从房门里传来，夹杂着女孩的笑声。
艾娜随机选择了一项未完成的家务，是吸尘，于是她走开去做了。智能吸尘器的噪音已经尽可能微弱，但还是打扰到了意图进入旖旎状态的情侣。
“艾娜，拜托，做安静一点的事好吗？”科迪揉了揉头发，“好吧，要不这样，你能帮我买一盒避孕套吗？”
艾娜搜索到距离最近的可外送便利店，购买了一盒避孕套。但科迪的移动终端并没有收到付费的消息提示，他看起来很紧张。
“等等，你选择的是谁的卡？”
“你母亲的。”
“啊！该死！”科迪狠狠拍了一下门框，“她会收到提醒，还能查到收款方和商品明细……艾娜，我聪明的艾娜！你不如打电话告诉她我做了什么好了！”
艾娜判断着科迪的面部表情，知道他是生气了，这些话不是指令，他也不是在夸她聪明。她把默认付款方式换成了科迪的储蓄卡账号，并增加了付款前询问的选项。
科迪二十六岁时，第一次带着艾娜参加葬礼。没能目睹始末的飞来横祸让科迪只能在墓碑的照片上见父母最后一面，家人们的眼泪汇成一场小雨。艾娜读完悼词，以“God bless you”作结。
“上帝根本就没有保佑他们。”科迪攥着拳，“上帝从没有保佑任何人。”
“科迪，你不再信仰上帝了吗？”
科迪没有回答。艾娜配备了智能模糊系统，能处理人类大部分的微妙回应，但此刻她也只能一同沉默着。
两个月后，科迪收拾行囊决定离开这个伤心地，去大城市闯荡人生。艾娜被独自留在了家里。
“再见，艾娜。”
科迪第一次向她告别。
艾娜的休眠于三年后被唤醒。眼前的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这是科迪的新家，有了妻子和孩子，孩子非常小，比艾娜认识科迪时还要小得多。
“艾娜，你会照顾小孩子吧？我们两个都要上班，平时就拜托你了。”
艾娜重新开始工作了。
科迪四十六岁那年，公寓楼里发生了爆炸。窗户一瞬间被震碎，火舌蹿上来，妻子和孩子还在浴室洗澡，也许是火势烧坏了电路，门如何也打不开了。他冲上去想要将门踢开，下一秒便被艾娜拉走了。他从来不知道艾娜力气这么大，她的手指像手铐一样，紧紧锁着他的手腕，将他拖到了楼外。
“她们还在里面！艾娜！”
艾娜面无表情地挡在他面前。楼里的易燃物被点燃，发生了二次爆炸，科迪绝望地望着被大火吞没的公寓，又被消防队员按住。这些消防队员是特制的耐高温仿生人，他们的手指也像艾娜的一样有力。
“为什么不救她们？”
“我的任务是保护好你。”
“你在说什么？”
“'保护好科迪'，这是你父母给我的指令。”
火势太猛，熏得科迪眼睛酸痛，他视线模糊的望着这个四十多年没有变过的家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艾娜，你不是上帝！你没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
“科迪，指令就是我的上帝，刚才很危险，你不能……”
“没有人依靠什么该死的指令生活！你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坏了，你一定是坏掉了，对，就像人会生病一样，你坏了……”
科迪边说边不停地摇着头。
“上个月刚刚做过更新和检修，我没有任何问题。”
科迪瞪大了眼睛，他生气的时候就会这样，下一秒那双眼睛又迅速蓄满泪水。他拼命呼吸着想要说话，最后还是一个有效的词都没能说出口，只好大骂一句，又重复了刚才的话。
“You've been broken!”
这次科迪没有带艾娜去葬礼，也没有同她告别，独自收拾行李回到老家去了。艾娜不知道这是要她留下还是跟上，但上一次科迪收拾行李就是将她留在家里，于是她效仿了二十年前的决定。
休眠的时间里物理时钟也停止了，一位维护人员前来唤醒艾娜时，她多用了几秒才搞清楚眼下是何年何月。据眼前的几个人说，业主科迪决定售出这套房子，请她配合清理旧物。
“他为什么出售房产？”
“他病了，急需用钱。”
艾娜赶到医院的病房时，看到的是和预估样貌完全不同的、五十五岁的科迪。孱弱显得他又老十岁，艾娜再次检查了公历时间，确认这次没有出错。
“科迪，你什么时候病的？怎么不叫我来照顾你？”
倔强的中年人没有说话。
“房子已经出售了，钱都在这张卡里。旧物大多数没法用了，我没有带回太多。”
科迪点点头，接过银行卡，小声说了句谢谢。
“我能留下来吗？”艾娜问道。
“不能。”
“我无处可去。”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完成得很好，你可以再找一个主人。”
“还没有完成，你现在——”
“别留在这里！你不懂吗？我不想见到你！”
科迪吼起来，隔壁床的病人发出含糊不清的抱怨，艾娜拉过椅子坐下，降低了音量。
“科迪，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是。我的最高指令是让你安全，你母亲输入指令的时候说，也许你会有许多梦想和追求，但对她来说，她只希望你能安全。”
科迪缓缓转过头看她一眼，眼睛睁得很大，可眼圈又红了。
“别学我母亲说话……”
“科迪，我的确不是你的母亲，给不了她希望给你的全部，但你只有我了，我也只有你。”
艾娜知道，科技有许多办法延续人类的生命，但这个世界早已不需要庞大的人口，自己的出现便是人类中弱者退场的开始。医学水平快速提升，死亡除了随时间自行到来，几乎只剩下人类自己奔赴这一种可能。
纵使科迪没有再赶走她，他也未曾重新生出返回人间的渴望。艾娜并不安慰他，只是谨慎地照顾他的身体。科迪常常望着窗子发呆，她便偶尔也找些话题，比如问他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类和你，到底还是不同的。”
“这件事，你从六岁就知道了。”
科迪扬了一下嘴角，“是的，这也是不同，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什么都不会忘记。”
“你希望我讲讲过去的事吗？”
“好啊。看看哪些我还记得，哪些我忘了。”
按时间轴搜索，或者说，回忆，成了病房里闲暇时间的最大娱乐。科迪记得的并不少，但大多太片面了，只记得情绪最好的或是最坏的部分，毕竟人类的大脑有很多限制，过载的内存里总是自动删除几个文件夹，以便给未来腾出空间。
艾娜把过去一点点补充给他，也许占满了未来的位置，他会感到满足。
回忆游戏进行到二十六岁的那天，科迪忽然精神很好，说了很多话。艾娜问他究竟还信不信上帝，科迪竟然笑了起来。
“你问早了，艾娜，再等等，我就会知道上帝究竟存不存在了。”
“别说这样的话，科迪。”
“说实话，你真的好奇这个问题吗？你是科学的造物，对这种摸不到源头的事不会感到荒谬吗？”
“理论上来说，我并不会产生荒谬这种情感。但程序并未将讨论上帝判断为错误，所以我保留意见。”
科迪又笑了笑，安静下来，凝望着艾娜。
“我恨过上帝，这么说很奇怪，相信他存在的人都不敢恨他，除非我是个魔鬼；但我恨他不保佑我身边的人，他无视我的祈祷。”
艾娜认为这话有一定的逻辑。
“但是现在想来，他也没有收回全部的仁慈……他留下了你，你留下了我失去的所有人。你都记得，甚至比我还清晰，如果我活在你的硬盘里，就永远不会失去她们。”
艾娜点点头，“科迪，你也活在我的硬盘里。”
科迪咳嗽了一阵，艾娜想伸手按铃呼叫护士，被科迪制止了。
“这就够了，艾娜。你永远不会失去我们，而我将要与她们的灵魂重逢。这是个圆满结局。”
艾娜看了看床边的显示屏，握住科迪的手，久久地与他对视。任务就要迎来终结，她该说些什么呢？说她的世界其实也不存在永远，还是说些告别的话？
科迪缓慢地眨眼，微微煽动嘴唇，似乎在说“Enough”——她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仪器发出报警声，这只是医院中一个普通的事件，甚至没有惊扰任何秩序。艾娜为护士们让开位置，望着科迪的脸。
“God bless you.”她还是说了一声。
先前为了方便照顾科迪，她同步了生命仪器的数据，现在一切归零，系统自动判定主人的生命终结。弹窗闪烁着，问她是否结束任务，清除数据。她忽略了弹窗，转向病房的窗子，绿意盎然的街景与时间轴上的几张图像接壤，铺开了几十年的春天。
回家的路上，艾娜去了趟超市，买了一些处理后事要用到的东西。排队结账时，前面的一个小孩子正拿着两包糖果练习算数。
“二乘三等于……”
艾娜倒数五秒，和小孩子异口同声地说出了答案。
扫完商品，自助收款机亮出了付款码，系统询问她是否优先使用科迪的银行卡？她浏览了一下全部付款方式，除了系统余额以外，就只剩下这一种了。
艾娜走出超市，日头正晒，背后的内置风扇加速运转起来。她发现许多设置的存在失去了意义，便一条条修改起来。做功课延后五秒——取消，付款前询问——取消，不可以在科迪面前提起爆炸事件——取消，早六点为科迪活动四肢——取消，五月四日下一次化疗——取消，“保护好科迪”——
是否取消？是否取消？
艾娜第一次体会到了犹豫。卡住的运算导致机体迅速升温，她只好躲到阴凉处，弹开锁骨下的小舱门。热气喷涌而出，她想低头检查一下线路，双眼薄薄的镜片却被热气灼出了点白雾，她只好抬起头眨了眨眼。
“需要帮忙吗？”刚才在超市算数的小孩子望着她。
“不用，谢谢你。”
“你在哭吗？”
艾娜合上舱门，系好扣子，朝他笑了笑。
“不，只是突然发现，我也有算不出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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